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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鶴院依舊繁花成蔭,朱樑飛簷美侖美奐,唯獨主房燒得焦黑,顯然走水一事並非偶然。

時值夜晚,重建宮舍的木工已歇下,只餘幾名下人留守,秦外使指指尚未被燒燬的一柱屋樑:「皇子若嫌懷裡物事麻煩,可否借我一用暫放於此?」

「當我傻子?交給你,你還不拿了證據向母后告發我去?」

「告發?原來裡頭是害人之物?」

「不是、我……總之你別管,要被發現我可是抵死不認的,看大家信你還是信我。」

「自然,這是苻某房樑,要真有甚麼也牽扯不到皇子身上。」

鳳先考慮了下,決定快快脫手以免夜長夢多……要讓母后發現何止挨一頓揍啊!

原來是栽贓陷害的東西。秦外使看了眼那布包內的金黃色澤隨即了然於胸,一把抱起鳳先,以便他將懷裡物什放上房樑,「再者,若真讓人發現了也不會懷疑到皇子頭上,是不?」完完全全不經自個兒雙手,一派盡信在我。

「……就直說我矮了罷。」小鬼哼哼唧唧,拍淨手上灰塵連忙追了出去:「喂,不是說要告訴我放火燒嵩鶴院的人麼?是誰?」

青年神爽氣舒,回頭笑道:「不久皇子便會曉得,屆時也能一併解你對那包物什的懸念。」

「裝神弄鬼,呸。」

 

卸下心頭大患,十三皇子高枕無憂。

自五歲上御書院,從沒有一任皇子太傅能待超過三個月,逃課、裝病、相應不理;再來威逼、挑釁、出言頂撞……總之在忤逆尊師上頭,十三皇子表現槓槓地。

燕王叮囑他早晨問安後向秦外使討教詩經的交待完全被拋諸腦後,某日美滋滋地在院內鬥蛐蛐兒,抬頭卻見一雙墨黑靴子落在眼前。

「來做啥?」

「議和。」

小屁孩站了起來,雙手扠腰好不神氣:「哼哼,議和自然需要誠意。」

秦外使揭開手上一方白帕。

「銀苑樓的百果糕,你打哪兒來的?!」

「公主們鎮日差人送來,皇子若喜歡,往後此等物什悉數奉上。」

三下五除二塞進嘴裡吃得津津有味。銀苑樓是民間酒肆,糕餅手藝遠近馳名、一席難求。十三皇子心裡暗忖:這些妖女,從前向她們討要來吃沒准過半次,倒是天天往人家外使面前送!

「議和就是你被打得落花流水、求本皇子放你一馬的意思,想用幾塊鬆糕打發我,未免想得太容易。」

「喔?還有甚麼割地賠款的條件?」

「當我小弟,聽我的命令,打不還口罵不還手。」

「行。」

「我說甚麼你都得照做,明兒個帶我出宮玩去。」

「可以。」

「喊一聲大哥來聽聽。」

「大哥。」

口水噎了下:「……你沒毛病罷?」

秦外使笑道:「明兒未時,馬廄外頭恭候大駕。」

禮多必有詐,慕容鳳先潑皮刁鑽怎可能不明白?馬上差來親信宮僕打點好計策,只是心中某處忐忑不平──他一抬頭,那人對他笑,剎那間風生水起、雨化甘霖,便連口中糕餅都失了味道;那人一走,五感六覺潮湧一般回到身體裡,脹得胸口酸疼。

明明笑起來這般好看,怎麼偏生是個男人呢?

只是年幼的十三皇子弄不懂這股酸澀其來何自,亦不曉得四年前秦國翻天覆地的一場政變,方才那人正是主角,若否必定立刻將剛遣出的宮僕叫回來,老老實實將仙女姐姐四字硬吞回肚子裡。

 

未時,皇宮馬廄。

十三皇子早已讓人備好座騎──一匹白花花的金錢驄,牙口方剛長齊,性子親人溫馴,是故習馬術時都騎著牠。秦外使搖搖頭,直指馬舍最底:「這匹腳程快些,宮外不比宮內,安全為先。」

「隨你,那是悍馬,你要能制得住的話本皇子也無妨。」說著騎上自個兒的小母馬:「欸,我可不是開玩笑的,不聽勸活該被踩成顆大蕃茄!」

秦外使恍若未聞,逕自帶了兩名馬師走入,不一會兒群馬踏蹄嘶鳴,馬廄內炸了鍋似,侍衛們連忙翻入馬舍!

「糟糕!馬群發狂了!外使還在裡頭,快來人幫忙啊!」

瞧這烏鴉嘴就是管不住!這下好了,宮還沒偷溜成,若讓馬匹弄傷外使,父皇肯定會剝了他的皮曬在城門上!慕容鳳先直想甩自己幾個耳光,心一急顧不得害怕便鑽入柵欄裡,只見白馬被扭倒在地,憤怒吁氣。

「這、這是……」

你做甚麼和馬打架?不對,是做甚麼打我父王的馬啊?!

「取韁繩來!你們兩人按住馬臀,避開蹄子別讓牠有處施力。」

白馬自然不服,掙扎著欲逃開禁錮,可料想方才摔得不輕、下身又被鉗制,只得負隅抵抗。

青年跨上皮鞍,白馬登時發狂似地在柵內狂奔,抖聳著要將上頭之人摔下,看得十三皇子心驚肉跳,直喊:「當我怕你了,你快下來罷!我牽的這匹白妞兒真要跑起來也不慢的,你要是摔壞了,父王究責下來我可擔當不起啊!喂──」

馬背上之人充耳不聞,繞著馬場疾弛數圈,但見馬步逐漸沉緩,疆繩一調朝他直直奔來:

「上來。」

大宛悍馬蹄聲雄沉,十三皇子彷彿被震懾住了,一時竟失考慮,伸手任那人將他拉上馬背,兩人一馬疾如流矢馳出北門。

皇城外圈盡是高官宅邸,朱紅飛簷櫛比鱗次,老尚書走出門口透透氣,竟見著惡名昭彰的小皇子與秦國外使共駕一騎呼嘯而去,一張皺巴巴老臉嘴打得大開,久久闔不上。

「哈哈哈哈!瞧見沒?那老頭的表情逗死人了!跑快點,再跑快點──」

「大哥,接下來去哪兒?」

「越遠越好!」十三皇子初出宮闈萬事新鮮,舉凡山林原野、小貓小狗一切皆好。「去海口罷!我沒瞧過,想看看大海!」

「皇城距最近的海口尚要半日路程,那可不行。」

「說好了小弟要聽大哥的話。」

青年微提韁繩,馬步趨緩:「大哥可以自個兒駕馬。」

「你──」看了看腳下,懸空的高度足有一個自己這麼高,縱有不滿也只能腹誹,任身後不聽使喚的小弟還有底下那頭剽悍畜牲將自己載往東大道。

銀苑樓坐落大街口,三層華美建築平地而起,綵帘飄揚,騷人遊俠鮮衣怒馬,把酒笑談武林事,煞比宮內更多了些人間煙火的味道。

小二領兩人到二樓窗邊的包廂去,該處位置極好,近可觀鴛鴦湖、遠可眺鶴頂山,鳳先這宮裡來的鄉巴佬看見甚麼都新奇,一下忘了置氣,放聲喝道:「甚麼好吃好喝的都給本皇子呈上來!」

青年湊近他耳邊淡道:「大哥,既是私出宮門,宜換個稱呼,以免惹禍上身。」

「那是,本人慕容鳳先,表字蘭若,排行十三,往後你在外頭喊我大哥,我就叫你、叫你……欸,你叫甚麼來著?」

「苻磬,字玉響,秦睿公膝下排行第三。」

「噗!」十三皇子一口茶水噴了出來:「你就是那個倒楣鬼?」

苻磬嘴邊勾起一抹笑意,眼神卻涼如秋水:「你曉得我?」

四年前秦睿王苻鍄仍在位,其兄苻鎔掌兵權,秦國上下繁榮富足,本是一派海清河晏,孰知苻鎔長子苻琛及睿王三子苻磬暗掀波瀾,兩人為奪大位揭起腥風血雨,幾乎要滅了苻氏一脈。

分不清競爭亦或遊戲,殺至末尾竟是苻琛贏得最後一籌,推翻睿王取而代之。

大局已定,苻琛卻未處死政敵,只將堂弟發派邊疆終生做為懲處,沒想到三年後苻磬一名威震塞外,邊關將士甚至擁他為少君。

一路奪權互相較量,苻琛怎不知堂弟能耐?為怕他擁軍造反,這便召回長安束之高閣。

好聽是承詔回朝,苻琛將他兵權收了去,然後能扔多遠便扔多遠,燙手山芋似地出使大燕當質子。

而自個兒前陣子竟然不要臉地拉著他要父皇賜婚,莫怪父皇氣炸了……

「誰不曉得?咳嗯,我是說,秦睿王的三子才氣縱橫,放眼中原誰不曉得?」鳳先搔搔腦袋,開始賣起好來:「瞧你挺會馴馬的,要不我請父王安個尚乘奉御的職,讓你在燕國過過舒快日子?」

「馴馬並非我所在行,邊關征戰難免遇上戰馬病死傷亡,軍士們便獵野馬來補短缺,粗淺之技,實難登大雅之堂,謝大哥美意。」

雙唇勾起,眼底卻毫無喜悅,唯有殷紅淚痣替這張臉添些色彩──人還是潔白如玉,皮相之下卻如槁灰。

十三皇子這下想了個明白,此人遭逢宮變,估計是失意至極又被欺負,才造就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難怪剛進宮也不怕得罪人,怕是生無可戀了,嘖嘖,一條可憐蟲。

「不安職位也罷,你現在是我的小弟,好好跟著大哥,燕國沒人敢欺負你。」

「所言屬實?」

小鬼拍拍胸脯:「當然!你都叫我大哥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秦外使笑著點點頭,繼續飲完手上半杯殘茶。

甫出宮門興奮得忘了計較,回程時腦瓜子貼在後頭那人的胸膛,十三皇子這才彆扭起來:「欸,你從秦國來的時候不也有坐騎?你騎你的、我騎我的白妞兒不是挺好?還有,這匹可是大宛來的寶馬,算你運氣好沒將牠弄傷,否則我父王非罰你不可的。」

「自是有原由,」繞開磨肩接踵的東大道,轉入人煙稀疏的密林子裡。「燕王愛馬成癡,若不鬧些風波,我們私自出宮之事怎麼傳遍燕宮呢?」

鳳先瞪大眼:「你、你搞得馬廄裡炸了鍋似的,就是為了要讓所有人曉得我溜出去、讓我被父王母后打死?!」

「不是,是我倆溜出去。」

「那有啥不一樣!?被父王母后知道,我就是長一整排的屁股也不夠揍啊!」臉垮了下來,卻見四周林木高參,一條山道幽暗彎曲,看不穿盡頭通向何方,不禁大驚:「咦?這是哪兒?方才沒經過這啊……回宮、快回宮!唉呦──」

十三皇子一聲慘呼,抱著肚子蜷成顆球:「疼!疼死我啦!本皇子要出恭,嗚……」

苻磬抱他入一處矮草叢裡,自小宮女身上搜出的巴豆料是夠他安份好一陣子,免得礙事:「就這兒罷,待會兒有任何動靜別出來。」

「你憑甚麼號令本皇子?!啊……痛痛痛!」飛快褪了褲子,面前那人彎身撿去:「先替你保管,乖乖待在此處,待會還你。」

「喂你、你敢偷大哥的褲子……莫名其妙!變態!有毛病……唉呦疼死我了……」人生三急當頭,無暇顧及其它,只能眼巴巴看苻磬走出五尺外,林間黑影晃動,山坡上走下數個手執金刀的大漢。

鳳先噤聲,差點忘了自個兒設下的重頭戲──秦外使禮多必有詐,他十三皇子也不是毫無準備的傻蛋,看,現下不就派上用場了?

為首那人朗聲發話:「咱也是收錢辦事,別這樣看著咱們。」轉過頭四處張望:「不是還有個小的麼?抓了好跟上頭領賞!」

正說著,一隻手掀開他頭頂的草枝:「老大!小的在這兒……欸,在屙屎呢,哈哈哈哈!」

一群山匪捧腹大笑起來,頭兒捏著鼻子,一臉嫌惡地擺擺手:「圍好,別給他跑了。」

雖是演戲,可這群下人也太無分寸了。十三皇子才要發怒,下身一陣涼風吹過,記起自個兒的褲子正繫在秦外使腰際。

「轉過去,怕就別看。」

「誰說我怕?我不怕!」

「哎呦,小鬼是條漢子呢!讓爺看你長毛了沒?哈哈哈──哇啊!」

噗一聲,那欲抓他狎弄的手掌竟被玉簪釘入樹幹之中,山賊痛得哭嚎大叫!頭子見狀不再留情,金刀虎虎生風向黑衣青年劈去!鳳先嚇得遮住眼大喊:「本皇子見不得血,你們隨便揍幾拳踢幾腳就行啦!別真的傷他啊!」

「少廢話!」其餘人一湧而上包圍住黑衣青年,沒多久竟紛紛退下陣來。

十三皇子躲在草堆中當縮頭烏龜,急得快哭出來:「別打別打了,不是說只動動拳腳,不許拿兵器的麼?」領子突然被拎小雞似往後一提,冰涼匕首貼在臉旁比劃:

「放下你的刀!否則小鬼──」

話還未完,只聞噗地一聲,濃血濺地如花,山匪的眼窩被石子射出個窟窿,哀嚎一聲便斷氣了!鳳先嚇得牙關發顫,連站都站不起身:「別、別打了……他們是我派侍衛假扮的……只是要給你個下馬威罷了……別打了……」

苻磬涼涼看他一眼,踢開腳邊屍體,視線回到七零八落的山匪餘孽身上。一群莽漢被他看得踉蹌直往後退,狼入羊群一般。

不遠處蹄聲隆隆,一小隊兵馬自山腳急趕直上,四方包抄將山匪餘黨一網打盡。

帶頭那人往慕容鳳先跟前一跪:「屬下救駕來遲,請皇子責罰!」

定睛一看竟是自己買通的侍衛們,恍然大悟:方才那可是貨真價實的打劫啊!腿抖如篩糠:「罷、罷了……回宮再處置你們。」

不著寸縷的下身前跪了一排侍衛實在發窘,苻磬挑開屍身上的衣服,扔了過去:「解完手了?」

見小皇子並不是很樂意拿死人衣服擦屁股,苻磬也不勉強他,回頭繼續在另一具屍身上翻翻找找:「大哥不弄乾淨些,回宮裡長兩排屁股也挨不完。」

倒抽一氣,立馬拿布衣當廁紙將屁股擦乾淨,洩了氣似地穿上褲子:「回宮挨揍……唉,真給你害慘!」

「何出此言?大哥的吩咐,小弟不都照做了?」

──敢情偷騎父王的愛馬溜出宮、遇上山匪討打這事都是本皇子自找的麼?!

一股鳥氣憋在肚裡無處發泄,深深吸吐幾口:「本皇子不跟你計較,以後你也不用做我小弟了。雖然不曉得你盤算著啥,可我不是傻子,嗅得出貓膩,你利用我。」

苻磬看了他一眼,不急著反駁,下一刻小屁孩面色一改,兩顆圓溜溜的琥珀色雙眼諂媚得幾乎滴出蜜來:「不過本皇子也不是心胸狹窄之人,我看你剛才對付那些山匪挺厲害的,這樣罷,你教我打架,燕宮裡我罩你!」

「恕難從命。」

「欸,可別不識好歹,本皇子命令你──」

秦外使繼續詳查地上一具具死人屍體。

小屁孩氣急敗壞雙手衩腰:「只要你答應,條件任開。」

「殿下的話能信麼?」

「當然能,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駟馬難追?皇子莫非忘了後頭那些皇軍禁衛所為何來?」

「我那不就是……」不就是不曉得你誰麼?偏生歪打正著遇上秦睿王的三子,算我倒楣!小鳳先心虛詞窮,只得涎著臉賣好道:「玉響哥哥。」

苻磬一頓,詫異地抬起頭看他,失了玉簪固定,一頭黑髮迤邐披肩,恍若雪國之妖,左臉殷紅淚痣星星閃閃,乍看之下猶如紅晶亦似血淚,小鳳先一時看傻了眼。

「呵。」詫異僅有一瞬,他回頭牽來白馬:「殿下請隨我回宮。」

饒是曾以人為棋、血洗宮城的睿王三皇子,心底總還記得多年前小妹纏著他撒嬌的模樣,可惜一子錯落,全盤皆墨,小妹的相貌已然模糊,一聲聲喊他的軟嗓卻沉澱於心。

只是沉澱久了便如不曾存在過,秦外使便也忘了自己曾經疼寵過那樣一個桃華妁妁的小女娃,過往種種而今因小鬼的一句"玉響哥哥"破胸而出,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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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ekira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