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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春,方半刻鐘前一場急雨,打落遍地殘紅;雨聲奚奚漸緩,餘漏敲著琉璃瓦,數數兒似地一下一下。

榻上趴臥的小男孩屁股也一陣一陣抽疼,褲子褪了一半,兩顆渾圓的屁股蛋盡是紅痕,老老實實地敷著上好傷藥,面前半跪著一名宮人,正聽候差遣。

「綠瓊領令,不擇手段找他的茬,本皇子要他出醜待不下燕宮!」

小宮女面色為難:「綠瓊才初來半年,哪兒生的膽子和秦外使作對呢?十三皇子這不是要逼死綠瓊麼?」

「這檔事妳以為本皇子不想親力親為麼?偏偏皇兄找上母后告狀,下回被抓到可真要被往死裡打了!吶,我出口妳出力,天塌下來的大事有我給妳頂著,弄走他就是!唉呦,我的屁股──」

「…………」敢情是要我揹黑鍋的罷?

「本皇子屁股疼,哪能讓他好過?」小屁孩靈感奔湧,一拍手:「對了,妳弄一斤巴豆來,拉死他!還不快去!」

綠瓊扁著嘴,眼眶兩泡淚,說不出有多委屈。比起同期入宮的小宮女只有值夜守燈、洗刷茅廁的活兒能幹,她若老老實實伺候主子,哪朝熬出頭成了紅人那可是雞犬升天的好事!孰知這半年來光是因為十三皇子而得罪的各宮主子們就足以讓她從頭到腳被抽掉一層皮……能不能活到雞犬升天,她越來越不敢肯定了。

綠瓊堅強地擦了擦眼淚,繃著皮向御藥房問了些巴豆,戰戰競競朝嵩鶴院走去。

半晌宮女紅玉見著綠瓊蹲在花圃堆中,失魂似地拔著花瓣。

「十三皇子鬧不停歇,妳還龜縮在這兒做甚麼呢?」

綠瓊轉過來,蒼白的臉蛋抽了幾下,隨即撲入紅玉懷裡大哭:「姐姐,綠瓊可能待不久了,若真有那天,房裡的細軟你替我收拾收拾,託人送回我老家……嗚……」

 

話說從頭,這天塌下來的大事,開端也不過就一件小事。

時年災禍頻仍,天命不歸,胡漢相侵,匈奴、鮮卑、氐羌各族群起割據中原,各國為保止戰盟約,便派皇子出使他國常駐,或拉攏關係、或為棄子。

十六國瓜分中原,主要權勢仍落在魏晉秦燕四國手上。晉原本統一中土,近十年來受外族侵擾偏安南方,雖已呈強弩之末卻仍不容小覷。魏國拓跋氏趁亂世拔擢而起,現佔領中原西北。

而秦由氐族皇室所立,自臨渭攻入關中,正如一柄插入晉國心臟的匕首,不但將晉王逼入建康、更自踞長安京兆,風頭極健,大有征討天下之勢。

秦首度遣質子入燕大彰友好表徵,燕王龍心大悅,環顧文武百官及諸皇子,眼神落在空了一席的缺位上,笑意頓失,哼了聲:「苻公子在燕國作客期間,就讓十三皇子跟著他學習,眾人不得怠慢。」

十三皇子前一晚逼著宮女和他玩花牌,睡至晌午打開房門見著院落裡候著的秦外使,雙眼瞠得老大,二話不說便拉他直奔大殿。

燕王正與一干皇親議事,但見么兒闖了進來,噗通一聲跪下:「父王,你去替我向大司徒說聲,他孫女兒我不要了,我要娶仙女姐姐!」

一室鴉雀無聲,燕皇族中年紀最大的靖安侯摸著白鬍子笑問:「小鳳先啊,你才十歲,這麼急著婚配?」

平壤侯畢生沙場戎馬,粗人一個,立時撫掌大笑:「哈哈哈!好啊!好底氣!不愧是咱慕容氏子弟,把秦國的男人壓在底下當娘兒們騎,解氣!」

男人?

他看了看旁邊站著的美人,黑髮如雲、鼻若雪峰,眼窩底下還有顆硃砂痣,越發心動,回頭向燕王抱拳正色道:「孩兒一定多生幾個子嗣報效大燕!」

燕王氣得發抖,直指他鼻子大罵:「這位是秦國外使、睿公的公子!有眼無珠的孽障……來人把他攆下去、攆下去!」

 

「站住、給我站住!怎麼不說清楚你是個男人啊?!」

追得氣喘吁吁,前方那人聞言總算停下腳步,回頭詫異笑道:「莫非十三皇子是個傻子也要逢人便講麼?」

他是傻子?慕容鳳先張口愣在原地,瞠眼目送黑衣青年離去。出生至今十個年頭誰不對他阿諛奉承,這屁點大的外使竟敢在他地盤上出言相譏,莫非不想活了?!

縱然屁點大,可父王的貴客他硬碰不得,花花腸子的十三皇子只能使些不入流的手段陷害人家。夜裡塞幾個面貌姣好的宮女到秦外使被子裡,打算隔日領侍衛破門而入,給他扣個辣手摧花、淫亂後宮的罪名,不料連送了三夜毫無進展,甚至連碧落宮最美的宮女也被裹著被子扔出門外。

綠瓊給他槌著腿:「殿下,您瞧秦外使自個兒生得那模樣,哪還有人得了入眼呢?」

小鳳先沉吟了會兒:「那是,指不定他喜歡不美的……綠瓊,妳去。」

想當然無功而返,不過秦外使掀開被子的那瞬遲疑了下,綠瓊解讀不出他笑意為何,背後涼嗖嗖地。

美色無用,十三皇子心念一轉,派幾名彪形大漢往嵩鶴院對那人威逼恐嚇、拆門掀院,欲給他點下馬威瞧瞧。孰知踹開朱門,竟見太子正坐在裡頭與外使對飲相談,一幫大漢霎時膝蓋軟如麵條,紛紛跪下。

上一刻太子挑眉,下一刻消息便傳到皇后耳裡,立馬抄起藤條給積極霸凌眼中釘的么兒幾頓好打。

太子慕容泓何許人也,能與之徹夜相談的人物絕非簡單角色,只是小皇子潑皮任性慣了,總以為誰都非得讓他三分,也不怕踢到鐵板……綠瓊邊替他上藥,忍不住勸道:「都怪秦外使皮相淘生得不正經,看走眼也不是皇子的錯,就讓他老老實實向您道歉賠不是,小事化無嘛。」

「人活世上不就爭一口氣麼?道歉有個屁用,本皇子要看他倒楣……唉呦我的屁股……母后下手真重!」

「皇子別亂動,綠瓊替您揉揉……這樣有沒有好些?」

「還行。」小屁孩忍著疼,臉皺成一團:「瞧妳挺麻利的,是個人材……綠瓊領令!」

「……殿、殿下?」

首次被主子稱讚卻有種不詳的預感。要知道揉個屁股就能被當成人材,綠瓊寧願做一輩子的廢物。

「嗚……姐姐,你說巴豆的事兒被發現了……秦外使跟皇子槓上了怎麼辦?」

紅玉抬手替她擦了擦臉,柔聲安慰:「這嘛……太子和外使相交甚好,小皇子若是賴帳不認,恐怕還是得找個人來殺雞儆猴的……好妹妹,你房裡的細軟還有哪些?姐姐給你收拾去。」

房門打開又闔上,小鳳先趴在床舖上怎麼也沒想到竟是此人來訪。

「來作甚?本皇子可沒傳你。」

「聽說殿下挨罰,特來送上傷藥。」

「哼哼,」得意地冷笑幾聲。自個兒果然沒看走眼,這綠瓊生得跟豆芽菜似地,乾乾癟癟不出采,做事倒挺有手段。「想來道歉,以為小小一罐傷藥便能了事麼?」

「道歉?」宮女接過藥瓶,拔開栓子,一股隱隱清香溢滿整室,塗抹之間一股冰涼滲入,被燕后狠狠抽過的傷處竟是半點也不疼了。

「苻某以為是道謝,謝殿下送了幾名女子暖被,可惜在下已有婚約,無福消受。」

「聽說你們這些質子沒有個五年十年回不去故國,指不定還老死異鄉,本皇子只是怕秦外使寂寞,外使不用客套。」

「非是客套,只是疑惑小皇子連番賞賜可是要苻某留下落地生根,捨不得走了?」

當然不是!慕容鳳先忍住滿肚子鳥氣,覺得不管自個兒回答是或不是都吃虧,擺擺手:「本皇子要歇息,沒事就出去。」

秦外使不慍不火躬身告辭,見榻上那個小鬼跋扈地耍嘴皮,一對光溜溜屁股蛋上滿是紅痕,眼底笑意更深:「這傷藥雖然神妙,可也有用盡的時候,奉勸殿下莫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這人……這是威脅麼?!堂堂大燕皇子怎可能被幾句話嚇退,秉持越挫越勇夙夜匪懈的精神,某夜趁秦外使不在房內,鬼鬼祟祟將燕后當年陪嫁的金飾塞入枕頭底下。

沒料到事情竟如此順利,小屁孩光想隔日罪證確鑿,總算能扒下秦外使那不可一世的皮相,忍不住扠腰哈哈大笑!突地一股燒焦味兒鑽入鼻間,四周紅光大熾,濃煙嗆鼻,嵩鶴院竟遭莫名大火!慕容鳳先困在房內,想逃也摸不清東西南北,急得放聲大哭起來!

混亂中不知哪兒來的手,一把撈過他破窗而出。

數十宮人打水救火,不一會兒火勢便被控制住,小鳳先嚇得緊緊抱著救星的項背直抽噎,一抬頭:「你、你……是不是你放火想燒死我的?!嗚……」

青年拍拍他的背替他順氣:「皇子誤會了。」

「騙人!若不是你故意陷害,怎可能來得如此湊巧?想當救命恩人賣我人情,手法還太粗劣了些!」

「殿下多心了,苻某反倒有一事想請教。」

「甚麼?」

「深夜暗訪,所為何來?」

「路過。」

秦外使點點頭:「苻某與太子徹夜相談甚歡,未能及時發現嵩鶴院走水,此事已驚擾燕王燕后,待會兒料是會被召入殿問話,皇子希望苻某怎麼答?」

這傢伙竟剛從二皇兄房內出來?若二皇兄替他作證,反倒是自個兒深夜不明不白出現在嵩鶴院裡啟人疑竇,母后跟他貓捉老鼠那麼多年,怎可能嗅不出貓膩?

小屁孩一時苦惱了起來,但見自己被抱著走離嵩鶴院越來越遠,深深吸口氣:「回去回去,我想起有東西落在房內了!」

外使居所深夜走水,頑劣出名的十三皇子竟出現嵩鶴院中向秦外使學習討教,此為一玄。秦外使不卑不亢,亦不像被威脅隱瞞的模樣,反倒是自家兒子臉色憋屈,貌似踢著了鐵板,此為第二玄……燕王覺出有異,卻怎麼也理不出頭緒。

「嵩鶴院慘遭祝融,在下有一請,棲身之所整修好之前望能暫居於碧落宮,」看向身旁一齊跪著的小鬼:「小皇子求知若渴,也免於奔波辛勞。」

大膽!慕容鳳先聞言才想抗議,腰際遂被不動聲色輕敲兩下,燕后首飾隔著衣布發出微微悶響,他憋得垂下頭來。

燕王拈鬚:「鳳兒可有難處?」

十三皇子就一人精,方才的愁雲慘霧立刻春風化雨,抬頭咧著兩顆虎牙賣笑:「沒有,孩兒也認為這樣最好,得以有充分時間與外使多多學習。」

春妍正盛,紅綵結聯,荷池四周鋪張設宴,絲竹之樂遠送而來,燕王燕后正座主位,主座之下客席兩分,皇子公主間互參各國外使、緊接朝臣百官,無不端莊穩重。

「鳳兒,即便抱恙在身,仍不可忘卻禮儀。」燕皇后笑著交待,沒漏看么子的不服氣。

抱恙甚麼的……若真要說,他得的是見不得某人的疑難雜症。

本想要他滾遠,孰料卻越滾越近,簡直老天玩他似地!連日來只消想起此人入住隔壁房,慕容鳳先食不下嚥、寢不著眠,像一頭被搶了地盤的落敗老虎,折騰到大半夜也睡不下。好不容易卯時漸入夢鄉,隔壁房的人卻醒了,宮女侍僕流流轉轉,宮內一天的生活開始運作起來。

向父王母后問安耽擱不得,幾日下來氣空力盡神遊太虛。越想越悶,總歸所有的帳都算對面那人頭上!

對面那人一身素玄,低頭安靜用著面前菜餚,神態淨雅,接收到小屁孩的視線,抬頭朝他一笑。

霎時間疙瘩爬滿全身,血氣轟地沖上腦門,乾咳幾聲不敢再看。

秦外使瞧他和盤中鮮面面相覷,順手挾起一塊魚肉放入他碗裡:「鰣魚多刺,小心點吃。」

「誰要你多……」語未畢,幾滴稠紅色的液體打落碗中,十餘位公主眼神怪異,立刻爆出哄堂大笑!

搶過宮女呈上的帕子在臉上胡抹一通:「我、我近日身子虛、火氣大!流鼻血有啥好奇怪的?」

尚德公主掩嘴輕笑:「新嫁娶,夜同寢;身體虛,火氣大……難免的。」

「呵呵呵呵!」一旁清河公主聽出明嘲暗諷,笑得花枝亂顫亦對起詩來:「桃花樹下覓風流,難辨美人是雌雄,朝朝相對同食寢,妾心從此再難休。」

「清河。」燕王低聲喝止。

「妳們、妳們……!」越是激動鼻血越是流個沒完,十三皇子在各國使節面前出大醜,面上掛不住,不顧燕王在後頭發火大罵“孽子”索性扔下帕子埋頭憤憤奔回碧落宮便要倒頭補眠,肩膀遂自後頭給人點了兩下。

「跟著我做甚麼?走開!本皇子身體不適,你別來找茬!」

青年笑如溫玉:「我不是來找茬,腰包裡那東西看上去沉甸甸,老磕著不難受?」

這還不叫找茬?「明知故問,哼。」母后的首飾一直讓他揣在懷裡,既找不到機會栽贓,也尋不得時間偷偷放回去,儼然一金貴的燙手山芋,他連日失眠,這東西也有份!

「殿下知道嵩鶴院是誰放的火麼?」

鳳先瞠眼:「你曉得誰?」

「想知道?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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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ekira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